属于黑市的拱廊被压缩凝结,渐渐变为一张手掌大小的透明纸张,眼瞳漆黑的斯宾塞之眼扇起雪白的翅膀,像蝴蝶一样轻巧地附着其上。冰凉的触感再度席卷全身,塞缇看见白色的翅羽安详地垂下,它们拢住了正散发着浅淡光芒的暗色纸张,而在翅羽的正中央,抽象的眼瞳如同古旧的机械那样,一顿一顿地转动,直到对准了她。

    明明是没有生命的符号,塞缇却感觉此时有一束庄严而冷漠的目光,正透过它静静地打量着自己。

    脚下的地面不像拱廊那样坚实,也不比风铃花镇外树林的松软,塞缇将自己藏在黑色兜帽里,她捏着药水,暗自提高了戒备。然而,出乎意料的是,下一秒,来自斯宾塞之眼的注视便消弥于无形,就连那番神奇的景象,都化为大梦初醒时的泡影,在熹微晨光的映射下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塞缇顿了顿,忽而笑开,伸手在它们消失的地方探了探。

    冰凉的晨风拂过她圆润的指尖,手臂掀起一阵细小的小疙瘩。

    斯宾塞之眼……

    塞缇收回手,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。她知道黑市的一些小规矩,比如说,斯宾塞之眼从不会将客人们准确地送回来时的地方。如果十多个人在一个地点同时出现,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有心查探,那么其他人苦心遮掩身份的行为就成了一个笑话。为了避免这样的事件发生,那只长着翅膀的眼睛会将同一个地方的客人们分隔开来,确保他们走出拱廊时,一公里之内没有别的客人存在。

    当务之急——塞缇在堆满杂物的巷道里艰难地转过身——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喝下药水,并处理掉身上这件引人注意的衣服。

    大小不一的石块嵌进黄土,多年的风雨将它们的棱角尽数磨平。腐烂的木头层层堆砌,薄得像纸一样的石灰早已脱落,当年的矮墙被数不清的旧物什彻底压垮,在那些沾满黄土的物件中,一小块花纹褪色不复鲜亮的红色绒布软趴趴地藏在最底下。

    塞缇瞥了一眼,拉起黑色兜帽的下摆,小心地跨过了它。

    也许三五十年前,这儿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,偶尔也会有流浪的艺人支起摊位,在日落时分或红月高悬的时刻,表演魔术或吟唱赞歌。那样的活动称不上盛事,却是一辈子都不远行的人们期盼已久的热闹,只是所有的喧嚣都有终结的那一刻,后来……

    等等——

    后来?一辈子都不远行的人们?

    塞缇忽然明白了心底隐隐的异样从何而来。

    格塞尼王国的人民自出生始,就由无形的手划分了活动范围。贵族、骑士、商人、盗匪,可以经由连接各大城镇的国王大道前往王国各地,而平民和奴隶们终生只能往返于固定的城镇的和村落之间,他们将祖祖辈辈都走过的路一走再走,却不肯也不敢,向着未知的区域多踏出一步。

    这个村落被遗忘得太久了,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后来去了哪儿?格塞尼王国建立以后,“战争”对平民和奴隶而言,已经是一个极度遥远的词汇了。所以到底是什么,让他们冒着被领主追捕的风险,也要丢下辛苦积攒的家业,离开这里?

    塞缇眯着眼看了看初升的太阳,斯宾塞之眼不会将客人们送出太远,她现在一定还在风铃花小镇附近,而风铃花小镇与诺索城之间的里程屈指可数。种种迹象表明,将这儿毁于一旦的,或许正是五十年前那场动乱——领主身死,群狼环伺,那样的情况下,谁又有心情管一个小村落里平民的死活?

    塞缇从几欲坍塌的巷道里钻了出来,往四周瞧了瞧,再度确定了心里的猜测。她正打算取出药水喝下,然而瞧见眼前一座座空荡荡的房屋,又有些犹豫——不管怎样,这儿都曾经是人类的居所,站在它们中间大大咧咧喝下药水……塞缇感到一阵隐晦的不安,像是那样做了的话,就会被无数看不见的生灵见证。何况,四野的活物像约好了似的一声不吭,更显得废弃的村落像一个不详的死地。

    于是塞缇将药水收好,拢起兜帽,打算先离开这里。

    她顺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道行走,不消片刻,最后一间房屋就在眼前,只要绕过它,就能彻底离开了这个村落,可就在这时,塞缇听见几声细细的、强忍痛苦的的喘息。

    她眼皮一跳,下意识地往屋里看去——木制的屋顶塌了大半,砖瓦尽数散落地面,用作遮掩的门板斜架在门框上,屋里空荡荡的,除了晨光中四散的尘埃外,别无他物。

    是错觉吗?

    塞缇不敢确定。

    她慢慢地停下脚步,环视四周,可是无论怎么看,这个村落除了意外到来的塞缇外,唯一能被称作活物的老鼠,都在多年以前迁居他处。